幻 亲廿亲 梁晓声原名梁绍生，中 国当代著名作家。祖籍山东荣 成市，出生于哈尔滨市。曾任 北京电影制片厂编辑、编剧， 孝遁 。中国儿童电影制厂艺术委员 会副主任，中国电影审查委员 会委员及中国电影进口审查 委员会委员。２１３１ ６年２月，梁 晓声散文随笔《父亲的荣与 辱》入选２０１ ５年中国当代文 学最新作品排行榜。 １ ９８４年至１９８６年，父亲 栖居北京的两年，曾在五六部 亲从来不做自己胜任不了之 事。他一生不喜欢那种滥竽充 数的人。 使我的老父亲在镜头前成为 老绅士、老乞丐、摆烟摊的或 挑菜行卖的…… 不久，便常有人对我说： “哎呀晓声，你父亲真好。演戏 认真极了！” 电影和电视剧中当过群众演 员。在北影院内，甚至范围缩 小到我当年居住的十九号楼 内，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我替父亲拒绝了。那时群 众演员的酬金才２元。我之所 以拒绝不是因为酬金低，而是 父亲被选去当群众演员， 毫无疑问地最初是由于他那 十分惹人注目的胡子。父亲的 胡子留得很长，长及上衣第二 因为我不愿我的老父亲在摄 影机前被人呼来挥去的。 李文化亲自来找我—— 父亲做什么事都认真极 了。 但那也算“演戏”吗？ 说他这部影片的群众演员中， 少了一位长胡子老头儿。 “放心，我吩咐对老人家 要格外尊重，像尊重老演员们 一我每每地一笑置之。然而 听到别人夸奖自己的父亲，内 心里总是高兴的。 一颗纽扣，总体银白。亲朋好友 都对我说：“梁晓声，你老父亲 的一把大胡子真帅。” 父亲生前极爱惜他的胡 次，我从办公室回家， 样还不行吗？”——他这么 经过北影一条街——就是那 子，兜里常揣着一柄木质小 梳。闲来无事，就梳理。 父亲第一次当群众演员， 保证。 条旧北京假景街，见父亲端端 地坐在台阶上，而导演们在摄 影机前指手画脚地议论什么． 不像再有群众场面要拍的样 子。 无奈，我只好违心同意。 从此，父亲便开始了他的 “演员生涯”——更准确地说， 在《泥人常传奇》剧组。导演是 李文化。副导演先找了父亲，父 亲说得征求我的意见。父亲大 概将当群众演员这回事看得太 重，以为答应了这事便等于投 身了艺术。所以希望我替他做 主，判断他到底能不能胜任。父 是“群众演员”生涯——在他 ７４岁的时候…… 父亲演的尽是迎着镜头 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 “角色”。说那也算“角色”，是 太夸大其词了。不同的服装， 时已中午，我走到父亲跟 前，说：“爸爸，你还坐在这儿 干什么呀？回家吃饭吧。” 父亲说：“不行。我不能离 开 ” 我问：“为什么？” 口气。许久，才听他说：“唉，我 操这份心干吗？下雨不下雨 父亲回答：“我们导演说 了——别的群众演员没事儿 为我们导演发愁呀，就怕这几 天下雨……” 的，与你有什么关系？睡吧睡 吧。” 了，可以打发走了。但这位老 人不能走，我还用得着他。” 父亲的语调中，很有一种 自豪感似的。 父亲不论在哪一个剧组 当群众演员，都一概地称导演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父 亲教训我道，“全厂２０００来 人，等着这一部电影早拍完， 为“我们导演”。从这种称谓中 我听得出来，他是把他自 父亲坐得很特别，那是一 种正襟危坐。他身上的演员 服，是一件褐色绸质长袍。他 己——一个迎着镜头走过来 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群众演 员，与一位导演之间联得太紧 密了。或者反过来说，他是太 早收了，才好发工资，发奖金， 你不明白？你一点儿不关心？” 我佯装没听到，不吭声。 父亲刚来时，对于北影的 事，常以“你们厂”如何如何而 将长袍的后摆，掀起来搭在背 上。而将长袍的前摆，卷起来 放在膝上。他不依墙，也不靠 什么。就那样子端端地坐着， 也不知已经坐了多久。分明 把一位导演，与一个迎着镜头 走过来或背着镜头走过去的 群众演员联得那么紧密。 而我认为这是荒唐的。 发议论，而发感慨。不知从什 么时候开始，他不说“你们厂” 了，只说“厂里”了。倒好像，他 就是北影的一员。甚至倒好 像，他就是北影的厂长…… 的，唯恐使那长袍沾了灰土或 弄褶皱了…… 父亲不肯离开，我只好去 问导演。 而我认为这实实在在是 很犯不上的。 天亮后，我起来，见父亲 站在窗前发怔。 我嘟哝地说：“爸，你替他 导演却已经把我的老父 亲忘在脑后了，一个劲儿地向 我道歉…… 我细思忖：都愿请我的老 父亲当群众演员，当然并不完 全因为他的胡子…… 那两年内，父亲睡在我的 办公室。有时我因写作到深 夜，常和父亲一块儿睡在办公 室。 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 雨。我被雷声惊醒，翻了个身， 黑暗中，恍恍地，发现父亲披 着衣服坐在折叠床上吸烟。 我好生奇怪，不安地询 问：“爸，你怎么了？为什么夜 里不睡吸烟？爸，你是不是有 什么 心事啊？” 黑暗之中，但闻父亲叹了 叶燕莉 ３７ 我也不说什么。怕一说， 忽然父亲喟叹一声，喃喃 的事吗？脸上的模样要是不对 使他觉得听了逆耳，惹他不高 兴。 后来父亲东找西找的。我 问找什么。他说找雨具。他说 地说：“唉，人啊，活着活着，就 老了……” 句话，使我、妻、母亲面 一劲，不就成了嘴里说阴，脸上 作晴了吗？” 父亲的一番话，倒使我哑 口无言。 面相觑。 要亲自到拍摄现场去，看看今 天究竟是能拍还是不能拍。 他自言自语：“雨小多了 嘛，万一能拍呢？万一能拍，我 母亲说：“人，谁没老的时 候，老了就老了呗！” 父亲说：“你不懂。” 一惭愧的是，我连父亲不但 们导演找不到我，我们导演岂 不是发急吗？……” 听他那口气，仿佛他是主 角。 我说：“爸，我替你打个电 话，向你们剧组问问不就行了 吗？” 妻煮饺子时，小声对我 说：“爸今天是怎么了？你问问 他。一句话说得全家怪纳闷怪 伤感的……” 吃过晚饭，我和父亲一同 去办公室休息。睡前，我试探 地问：“爸，你今天又不高兴了 吗？” 在其中当群众演员，而且说过 句台词的这部电影，究竟是 哪个厂拍的，片名是什么，至 今一无所知。 我说得出片名的，仅仅三 部电影——《泥人常传奇》《四 世同堂》《白龙剑》。 前几天，电视里重播电影 《白龙剑》，妻忽指着屏幕说： “梁爽，你看你爷爷。” 我正在看书，目光立刻从 书上移开，投向屏幕——哪里 有父亲的影子…… 我急问：“在哪儿在哪 儿？” 父亲不语，算是默许了。 于是我就到走廊去打电话。 其实是为我自己的事打电话。 回到办公室，我对父亲 说：“电话打过了。你们组里今 天不拍戏。”——我明知今天 准拍不成。 父亲火了，冲我吼：“你怎 么骗我？你明明不是给我剧组 父亲说：“高兴啊，有什么 不高兴的。” 我说：“那怎么包饺子的 时候叹气，还自言自语老了老 了。” 父亲笑了，说：“昨天，我 们导演指示——给这老爷子 一妻说：“走过去了。” 父亲一生认真做人，认 真做事，连当群众演员，也认 真到可爱的程度。这大概首 先与他愿意是分不开的。我 句台词，连台词都让我说 了，那不真算演员了吗？我那 打电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你 当我耳聋吗？” 父亲他怒冲冲地就走出 去了。 我站在办公室窗口，见父 亲在雨中大步疾行，不免地羞 愧。 对于这样一位太认真的 老父亲，我一筹莫展…… 记得有天晚上，是一个星 期六的晚上。我和妻子、老父 么说你听着可以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父 亲是在背台词。 我就说：“爸，我的话，也 许你又不爱听。其实你愿怎么 说都行，反正到时候，不会让 你自己配音，得找个人替你再 说一遍这句话……” 父亲果然又不高兴了。 父亲又以教训的口吻说： “要是都像你这种态度，那电 影，能拍好吗？老百姓当然不 想——“认真”二字，之所以 成为父亲性格的主要特点， 也许更因为他几乎一辈子都 是一位建筑工人。他们虽然 明知，他们所参与的，不过一 砖一瓦之劳，却甘愿通过他 们的一砖一瓦之劳，促成别 人的冠环之功。 母一块儿包饺子。父亲擀皮 儿 愿意看。一句台词，光是说说 愿我们的生活中，对他人 之事的认真，并能从中油然引 出自己愉悦的品格，发扬光大 起来吧。
